生生事业:
海子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疏解
柯小刚(无竟寓)
归根到底是太阳
——海子《太阳·断头篇》
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
和物质的短暂情人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
“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”而非“我是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”,因为远方从来不是现成的“是”,只能在“要”中打开。远方只在远方到来,“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”(《九月》)。远方无法居有,无法倚恃,从来不“是”。我不得不是物质的情人,虽然短暂。就算短暂,也不得不是。与远方相反,物质永远“是”着,就在眼前“是”着。但恰恰是物质教人“要”。“是”使人“要”。如果你不去“要”,物质就只“是”他自己,无法成为你的。而只是它不是你的,不是你的情人,你就无法生存。你的“是”依赖于对物质的“要”。而一旦从物质学会了“要”,人就要用“要”来超越物质。“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”(顾城《一代人》)。物质使我“要”,我却用“要”来寻找远方。物质之“要”是需要,克服物质之“要”是意志。“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”,是我的意志。我的意志朝向远方,打开远方。但我仍在近处,永远只能在近处,朝向远方。否则,远方就直接“是”了,不用去“要”了。所以,我“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”,我不得不带着物质,朝向远方。我不得不在“是”中“要”,在“要”中“是”。所以,“我必将失败,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”——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已经蕴含在开头。
远方正如人类早期的父亲,是要去重新认取的。认出父亲是人类文明区别于禽兽的标志性事件。祖国亦如是。祖是父亲的父亲,比远方更远。“爱国主义”patriotism来自希腊文的“父亲”patēr,而“祖国”比“爱国主义”更远。远到哪里?远到文明的开端:火。
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
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
“火”的第一次出现就只是“火”,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出现则是“此火”,然后消失不见,直到最后两节以“太阳”和“日”的形象重新出现六次,加起来竟有十次。这首诗的题目叫《祖国》或《以梦为马》,或者也可以叫做《火》,甚至就是《诗》。“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”就是火必将胜利,祖国必将胜利。在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这首诗中出现最多的并不是“祖国”,而是“诗”这个字眼本身,以及“火”(包括“太阳”)、“梦”和“马”等几个互为注脚的字眼。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这首诗所写的,毋宁就是诗歌本身。它是诗中之诗。“万人都要将火熄灭”,万人都要将诗熄灭,这是人类的幽暗本性。柏拉图《理想国》中的洞穴,最深刻地譬喻了这一点。洞穴外面有太阳,洞穴里面有火。囚徒之所以还没打算灭火,是因为他们背对着火,而火喂给他们影像,就像今天的手机囚徒饕餮于数字投喂的影像。一旦影像飘摇,他们就要迁怒于火。我并不能自外于这种灭火的幽暗本性,所以,“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”,以免于幽暗的侵蚀。“我一人”并不是说我多么了不起,只有我一人,而是举火的人无论有多少,每一个举火的人都是站出的“此一人”。举起“此火”的“此一人”从此在此。“此一人”举起的“火”是曰“此火”。“此火为大”,非惟火大,人亦大。人以火大,火以人大,此人此火皆以此举而大。此人此火“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”,祖国亦大,因举起而大。大即夏,花即华,“开花落英的祖国”就是华夏。开花是华夏之生发,落英是文明之播撒,以及代谢和再生。《诗》云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(《大雅·文王》),如花之发,如禾之生,如梦和语言的延绵蹁跹,如“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做‘马’的龙”之“牝马地类,行地无疆”(《易·坤》),“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”(《易·乾》)。此火为大,是有大人。“以梦为马”就是孔子所谓“时乘六龙,以御天也”(《易·文言》),或如庄子所谓“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(变),以游无穷”也(《逍遥游》)。六爻六气之善变,而大人御之以为马,以大人能辩其变也。梦幻无定而诗人乘之以为马,以诗人之梦即事物之梦、语言之气,生死以之,呼吸以之,诗人梦为马,马梦为诗人,诗人与马梦入万物之化,乃“入于寥天一”(《庄子·大宗师》)的无梦之奔驰。“马抒情的无梦之躯对骑手是恰当的,使万物无声无嗅,屈从于更为隐忍的力量所包含的初始无遮的命名”(欧阳江河《马》)。
于是,茫茫黑夜成为梦化的夜、马在月下无声奔驰的夜、诗人的夜。以梦为马的诗歌就是我借以度过茫茫黑夜的火。万物在阳光和火中气化,生长,在月下氤氲浮动为梦和马。庄子云:“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”,以火相照也,以梦相化也,以马相生也。这便是海子所谓实体的大诗,火的语言,万物发生的本事(Ereignis)。
此火为大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
以梦为上的敦煌——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
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投入此火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
“祖国”在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中出现了四次:第一次“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”;第二次第三次都是“祖国的语言”,而且都与建筑有关;第四次“再生于祖国的河岸”。“祖国的语言”和“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的几乎蛮横无理的并置,比一千本《汉语语法》都更真实地揭示了汉语结构的实情。一千本《汉语语法》都是现代人的伪作,而祖国的语言千百年来就如乱石铺街或“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一样,真实地生长于水边的草野。汉字汉语的独立性一如梁山好汉的独立不羁,乱石投筑而往来井井,井然有序而一团乱麻。不是没有书法,而是书法在每一个书写的瞬间重新诞生;不是没有语法,而是语法在每一个写作和阅读的瞬间重新生成。从毛公鼎和王羲之以来,从诗经和屈原以来,汉字的书写和写作就是自由的投筑,一团团投上去,字与字相互生发,自由排列,相与顾盼,不需要变格变位的规则,有时候连主语和动词都不需要,标点也不需要,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”,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”,随发随转随停,一路歌唱,一路赋格(Fuge),见几而作,对机而发。这不正是孔子赞《易》作《春秋》的革命书法吗?这不正是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”的物化之法吗?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体为什么总是常为新的,如果不是因为“祖国的语言”流淌在血液之中、“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长在骨骼之中?但这骨骼也有脱离血液的时候,那时就会变成“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/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,横放在众神之山”。那是封存的火种,在文明的灰烬中闪着幽暗的微光。那是“以梦为上的敦煌”在封存的梦中等待阳光。只要“中国的稻田”还在洞外的阳光下生长,“周天子的雪山”在阳光下闪耀,横陈的白骨就有机会重新投筑,投筑成生机盎然的梁山城寨,临水逶迤,“再生于祖国的河岸”。所以,“我投入此火”,以便让这熄火的藏经洞重见天日,让“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重新“吐出光辉”。“祖国的语言”,“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和白骨横陈的藏经洞,“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”。它们是灯盏,也是囚室。当火被人熄灭,它们就是囚禁我的盏;当“我投入此火”,它们就是“吐出光辉”的灯。
正如“主”字的造字原理所示(《说文》:“主,灯中火主也”),“主”上一点的火焰既超越于“王”形灯盏之上,也囚禁于灯盏之中。离开灯盏,焰不独存;离开火焰,盏不成灯。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/我投入此火”,于是我变成灯盏之“主”,亦即灯盏中最不属于灯盏的部分,或最忠诚于远方的火焰而离弃物质的部分。
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
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也愿将牢底坐穿
刀口即刀刃。“刃”字上的一点,正如“主”字上的一点,都是物质存在中最不存在的部分,但也是物质存在之所以存在的部分。“刃”是刀上之火,犹如“主”是灯上之刃。“刃”字一点指示刀口上最“无厚”的地方,无厚到几乎不再是刀的地方,正如“主”上一点指示灯盏上面的缺口中跳荡的火焰,跳荡到几乎脱离灯盏的火焰。我的刀口何以有刃?因为我曾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投入此火”。投入此火,我的生命得以淬炼,我的梦和语言因而气化,我的刀口因而无厚。火为刀开了刃,正如火让灯有了主。(《说文》:“主,灯中火主也。”)“万人”还是那“要将火熄灭”的“万人”,但因我举火,他们就有了火主;因火开刃,他们就“要从我刀口走过,去建筑祖国的语言”。人口有语言,正如刀口有锋刃。
我的刀口是用诗打磨过的语言,这语言使“一切从头开始”,从头在现代生成“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”,生成现代汉语。中国现代革命的梁山城寨要将牢底坐穿才能成功,现代汉语和现代诗歌的建设亦然。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我也愿将牢底坐穿”。
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
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
在故乡生儿育女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家园
“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”,正如刀上只有刀刃最易崩坏,灯上只有火焰最易熄灭,亲人中只有婴儿最易失去,生命中“只有粮食是我珍爱”,梦中只有马最善奔驰。“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”,易朽者朽坏,丧失者丧失,珍爱者紧抱,奔驰者奔驰。而我,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,守望平静家园”。平静是易朽中的平静,易朽也无法打破的平静,因易朽而获得的平静。家园是活人的土地,也是埋人的土地。“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”(《亚洲铜》),而现在这块地方被四周高高的群山守望,山上埋葬着“我”和“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”。
这块地方便是祖国,而“四周高高的山”便是从《诗经》的时代以来守望家园的烽火,点燃日常生活的灶火,照亮“慈母手中线”的灯火,以及游子远行的孤舟渔火。人类的火来自四周高高的山上,山上的火来自天上高高的太阳。从《诗经》的时代以来,这便是一块由诗歌之火守望的家园。
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
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
大河流动的是水,而所以流动的却是火。河水来自“四周高高的山上”,来自山上的融雪和雨水,而山上的雨雪则由风带来,风来自海上,形成于阳光的照耀。火流动在风和水之中,也是风水流动的原因。风从东吹到西,水从西流到东,于是火循环运转在东西海陆之间。在此“之间”展开的广阔土地,就是“中国的稻田”和祖国的“平静家园”。大河带给祖国土地的,不只是水的哺育,而且是火的风信。大河是以水的形式流动的火。勤劳勇敢的祖国人民早就从水车和风车中捕获了风水中的火。“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”,因为我要像大河那样实现水与火的相济、实体与主体的统一。海子的长诗写作分为两个阶段:一个阶段写水、母亲、土地、人民和实体,一个阶段写火、父亲、太阳、我和主体。而“面对大河的惭愧”表明,他要像大河那样不但把水带给人民,也要把日常的火带给亲人。日常的火就是流水的火,煮饭的火,春风的火,融雪的火,而不是直面太阳的炽烈的火。但我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我注定只是盗火者,从天上盗来火种,过于炽烈,但却是日常火种的举火人和守望者。我的事业是如此荒诞不经,以至于在日常的意义上,“我年华虚度,空有一身疲倦”。
“水滴中的马儿”就是水中之火,正如“岁月”中的“岁”、“日月”中的“日”是时间中的火。在岁月的流逝中逝去的是水,更是火。逝水人所共见,而“水滴中的马儿”之死不易觉察。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”,我深知每一滴水中的马儿,每一天日常生活中的火,它的生机和死亡。
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
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
天马踢踏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我选择永恒的事业
“千年后如若我再生……”言下之意,我已经在“水滴中的马儿一命归天”之后,也已经死了。他已经“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”。但诗人在写诗,显然还活着。埋葬自己,也必须是一个活着的自己。他只是在诗中设想死亡,以及千年后的再生。在诗中,千年后就是千年前,千年后也是现在,千年后还是千年后。千年后是所有诗性的时间。所有诗性的时间都发生在千年后。“真正的大诗”是在经历了所有经历之后的歌唱,包括未来尚未经历的经历。海子曾说:“时光和日子各各不同,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,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,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。”(《民间主题》)千年后,一如现在和千年前,我就这样生在祖国的河岸。此刻,我一生再生于祖国的河岸。生生复生生,行行重行行,我和野花生死相依,在祖国的河岸。祖国的河岸有青青河畔草,远芳侵古道。祖国的河岸有“中国的稻田”和远方“周天子的雪山”。雪山静静地闪耀,雪水奔涌而来,天马踢踏,河水汹涌。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我选择永恒的事业。”
永恒的事业就是雪山的事业,就是天马的事业,就是祖国的河岸和稻田的事业。永恒的事业就是火在雪山和稻田之间流转的大河事业,风在大陆和海洋之间吹拂的事业,太阳的光与火在大地的风与水之间流动和孕育生命的事业。
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
他从古至今——“日”——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
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
太阳也有一生,因为太阳也是生命、气化和流转。太阳的不朽一如“远方的忠诚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”,也有黄昏。在众神的黄昏,“万人都要将火熄灭,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”。在众神的黄昏,“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”。“要成为太阳的一生”正如“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”,是要去做的意志,而不是现成的“是”。太阳之为太阳,日之为日,也是如此。日与月对称,昼与夜对称;太阳与太阴对称,也与少阳对称。《易》与《黄帝内经》都有太阳太阴、少阳少阴。《易》云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太阳并不总“是”无比辉煌无比光明的太阳,而是在阴阳消息中的太阳。消息就是消减和增长,阴消则阳长,阳消则阴长。在阴阳消长变化中,太阳带来时日的消息。《易》云:“日往则月来,月往则日来,日月相推而明生焉;寒往则暑来,暑往则寒来,寒暑相推而岁成焉”(《系辞下》)。“成为太阳的一生”,就是成为太阳的生生,成为太阳的黄昏与日出,成为太阳的黑夜与黎明,成为太阳的寒冬与酷暑,成为太阳的消息和四季的使者。海子曾说:“我写下了四季循环……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、呼吸、血液循环、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……这些生命之兽构成四季循环,土火争斗的血液字母和词汇——一句话,语言和诗中的元素。”(《诗学,一份提纲》)黄昏的众神是太阳的最后使者,众神的黄昏是太阳的最后时间。被抬入太阳的我,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是最后的献祭。最后的就是最初的,重新开始的最后。所以,“我必将失败,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”。因为,太阳是生生,诗歌是生生,火是生生。我“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做‘马’的龙”,本质上也是生生,在你那里的生生,在所有未来的以梦为马的诗人那里的生生。
子畏于匡,子曰:“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
太阳是我的名字
太阳是我的一生
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——千年王国和我
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做“马”的龙——我必将失败
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
和所有远方的事物一样,太阳从不现成。太阳只是生生,所以,太阳是火,火。“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”,所以,“太阳是我的一生”。太阳不是外在于我的现成事物,不是我狂妄的目标。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我并不狂妄,太阳也不。太阳就在我内部,是我一生的火,一生的事业和光芒,一生的光芒和迷茫。“太阳是我的名字”:太阳是我与我的远方之间的光、光年、时光,和埋葬一切的空旷,时间的空旷和空间的空旷。在最后的时刻,这个空旷漏得精光,一滴不剩,光剩下光。“习惯于孕育的火焰今日要习惯熄灭”(《太阳·土地篇》第十章)。
于是在“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——千年王国和我”,而“千年王国和我”又“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做‘马’的龙”,再生于祖国的河岸。“我必将失败,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”,“诗歌的尸体”以“太阳的山顶”必将复活,化成雪水和野花,涓流而下,一路撒播种子和村舍,爱情与人间,重新生成家园和祖国。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诗歌和祖国,和十个海子一起,必将全部复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