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2017年5月10日
这是馒头说第140篇文章
有这样两块地区
绝大多数的中国学生都说不出具体的方位
但都记得它们的名字:
阿尔萨斯和洛林
这都是因为一篇叫《最后一课》的课文
我们还因此记住了:
“法语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”
但是,这篇脍炙人口的课文记述的故事
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
【今日主打】
1871年5月10日
法国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
法国作家都德
1
1871年5月10日的这一天,曾经在欧洲大陆上不可一世的法国,在经历了“普法战争”的失败后,被迫与德国签订了耻辱的《法兰克福和约》。
这个合约规定,法国向德国赔款50亿法郎,三年付清。在付清之前,德国在法国驻军,驻军的军费由法国承担。
不仅如此,最让法国心痛的,是法国被迫割让出了重要的工业区阿尔萨斯和洛林。
这也是都德的小说《最后一课》的历史背景。
我相信我们很多人还都会记得课文的最后那一段:
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。祈祷的钟声也响了。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士兵的号声。他们已经收操了。韩麦尔先生站起来,脸色惨白,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。
“我的朋友们啊,”他说,“我——我——”
但是他哽住了,他说不下去了。
他转身朝着黑板,拿起一支粉笔,使出全身的力量,写了两个大字:“法兰西万岁!”
然后他呆在那儿,头靠着墙壁,话也不说,只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:“放学了,你们走吧。”
这段话,感动过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人。
但是,如果告诉你,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简单呢?
2
这个故事,还得从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历史说起。
阿尔萨斯和洛林,在公元17世纪以前,一直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领土。在这里,就不费篇幅再阐述神圣罗马帝国了,只需要知道“神圣罗马帝国”的另两个称呼——“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”,或“日耳曼民族神圣罗马帝国”。
“神圣罗马帝国”版图。纳粹德国为何称为“第三帝国”?因为德国历史上,神圣罗马帝国为“第一帝国”,1871年普法战争促成的德意志帝国为“第二帝国”。
1618年,日益衰落的神圣罗马帝国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内战,进而将欧洲的主要国家全部卷入,一打就是三十年,史称“三十年战争”。
这场“三十年战争”使得神圣罗马帝国旗下的德意志各联邦损失了60%的人口,进而推动了整个欧洲从“铁板一块”迈向民族国家,被认为是欧洲近代史的开始。
在这场战争中,法国迅速崛起,并且在战争中站在了胜利的一方。作为回报,他们从神圣罗马帝国的版图中,得到了阿尔萨斯的大部分(除首府斯特拉斯堡),以及洛林的部分(梅林,图尔和凡尔登三个主教区)。
这还不算结束。
1688年,法国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,作为当时欧洲最强国,又和神圣罗马帝国、英国、荷兰干了一架,一打就是九年,史称“九年战争”。1697年,法国与“反法同盟”签订了《里斯维克和约》,宣告战争结束——作为结果,法国吞并了整个阿尔萨斯。
又经过了69年,1766年,法国经过了一系列战争和交换,终于在路易十五时期,完全吞并了洛林。
至此,阿尔萨斯和洛林开始被法国收入囊中。
来吧,看看阿尔萨斯-洛林究竟在哪(粉色区域)
在神圣罗马帝国分裂出的各个德意志联邦中,普鲁士迅速崛起,一直对阿尔萨斯和洛林耿耿于怀,但当时的法国实在是太强盛,普鲁士也毫无办法。
1806年,年轻火力壮的普鲁士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,但他们面对的是全欧洲百年一遇的军事天才——法兰西帝国的皇帝拿破仑。那一年的耶拿战役,法军大破普鲁士,拿破仑甚至准备将普鲁士吞并。后来在俄国的调停下,普鲁士国土面积被缩小一半,而且还要向法国赔款1.2亿法郎,并支付法军在普鲁士境内驻军费用5350万法郎。
拿破仑
普鲁士的那口怨气,直到64年后的1870年才宣泄出来。
那一年,爆发了都德《最后一课》故事发生的背景:普法战争。
3
普法战争,是崛起的普鲁士和衰落的法国进行的一场大决战。
当时的普鲁士,在“铁血宰相”卑斯麦的治理下咄咄逼人,而法国在拿破仑一世的侄子,拿破仑三世的统治下,已经是夕阳西照,外强中干。
在这场不到一年的战争中,双方各投入了50万以上的兵力,法国的拿破仑三世更是御驾亲征,最终却只能率领10万法军向普鲁士投降。普鲁士的国王威廉一世最终在巴黎的凡尔赛宫加冕,可谓羞辱对手至极。
那场战争使得法兰西第二帝国被推翻,成立了第三共和国,而普鲁士借着这场战争完成了对大小联邦的统一,成立了德意志帝国。
而作为战争的另一个结果,就是阿尔萨斯和洛林又被划回了德意志。
然后,就发生了都德《最后一课》中的描写。
如今的质疑者难免提出疑问:
首先,阿尔萨斯和洛林本来就不是法国的,也是抢来的。
其次,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人,明明是说德语的居多。
作家阎京生在《最后一课骗了你》一文中指出:
“按照1900年的调查,在阿尔萨斯-洛林地区,以德语为母语者占总人口的86.8%。其中阿尔萨斯地区绝大部分人口使用阿尔萨斯语(高地德语的分支),洛林地区则使用摩泽尔语(中部德语的分支)。以法语为母语者仅占该地区人口的11.5%。”
按照阎京生文中的说法,当时的情况正好相反:不是德国禁止教法语而强制推行德语,而是法国在统治期间,禁止教阿尔萨斯语,强制法语为唯一语言。
那么,《最后一课》是否真的骗了我们?
4
这就要进一步挖一下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历史了。
法国得到阿尔萨斯-洛林地区之后,在司法、税收、贸易和宗教等领域,其实给了这个地区特别的待遇。在文化方面,虽然1539年,法国曾专门颁布《维莱·科莱特法令》,规定法语为官方文件唯一语言。但执行并不严格。
不过当时阿尔萨斯和洛林对于法国波旁王朝的效忠,更多是因为利益的结合——法国给这片地区带来了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稳定。但真的要说这个地区的居民对自己“法国人”身份的认定,倒是未必。
但是,这个现象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,发生了明显的变化。
1792年,路易十六的波旁王朝在法国大革命冲击下,摇摇欲坠。奥地利和普鲁士趁机组成联军,攻入法国——位于法国东北的阿尔萨斯和洛林自然首当其冲,遭受了战火的摧残。
路易十六最终被送上了自己参与改良设计的断头台
既然这两个地区的人民要的就是稳定和繁荣,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对侵略者拿起武器。在法国革命政府的号召下,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人民也拿起了武器,开始抵抗普奥联军——尽管他们大多数人都说德语。
在战争期间,一首叫《莱茵军团军歌》的歌曲诞生在了阿尔萨斯首府斯特拉斯堡。在这首战歌的歌词里,参加保卫战的人民都是“祖国的孩子”,他们要共同抵抗“欧洲的暴君和佣兵”。
这首诞生于阿尔萨斯的军歌,后来就成为法国国歌《马赛曲》。
1792年9月,法国革命军取得“瓦尔密大捷”,击溃了普奥联军,而这场战役的法军将领,就是阿尔萨斯人凯勒曼。
瓦尔密大捷
为什么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人民对法国大革命如此认同?其中很重要的一点,是因为法国大革命打破了旧的封建社会的阶层,让高级军职不再由贵族垄断,让无数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平民有了晋升机会,他们从心底里开始认同法国。
另一方面,通过政变上台的拿破仑非常重用阿尔萨斯人,阿尔萨斯人口不足法国总数的2%,但阿尔萨斯籍将领却占法军将领总数的5%。在拿破仑1814年前敕封的24名法籍法国元帅(法军军衔最高级别)中,阿尔萨斯人占到了2人,洛林人占到了1人,占总数的八分之一,远高于当地人口所占比例。
再一方面,法国当时在拿破仑治下,确实步入了欧洲的巅峰,作为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人,哪怕是说着德语,但更愿意从各方面认同法国,而不是当时相对落后的普鲁士。
所以,当普法战争爆发后,普鲁士的军队确实在阿尔萨斯遭到了激烈抵抗。马克思曾在《法兰西内战》中对此战描述如下:
“他们不敢公然说阿尔萨斯-洛林的居民渴望投入德国怀抱。恰恰相反。为了惩罚这些居民对法国的爱国情感,斯特拉斯堡被‘德意志的’爆炸弹野蛮地滥轰了六天之久,城市被焚毁,大批赤手空拳的居民被杀害!”
而德国最后也没获得完整的阿尔萨斯。阿尔萨斯最南端的贝尔福尔城死守城池,抵抗普军围城长达104天,直到停战,最终被保留在法国境内。
普法战争中贝尔福尔战役胜利纪念碑“贝尔福尔之狮”,他的设计者巴尔托尔迪是阿尔萨斯人,也是曼哈顿自由女神像的设计者,他本人参加了贝尔福尔保卫战。
5
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曲折命运,还没有到此终结。
第一次世界大战,英法联军惨胜,法国当然毫不犹豫地又把这块地区给划了回来。然后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,德国绕过“马奇诺防线”闪击法国——恰好也是5月10日,不知道希特勒是不是故意的——一个月时间,法国就被打趴投降,于是阿尔萨斯-洛林又被划给了德国。
当然,第二次世界大战后,作为战败国德国,又乖乖向法国交出了这片地区。
在如今的阿尔萨斯-洛林地区,被称为阿尔萨斯语的日耳曼方言是当地的通用语。学校里既教法语,也教德语。这里不少人都会说流利的法语,却会过德国的节日,习惯吃德国的名菜(酸菜,肘子,香肠)。
而都德的《最后一课》是否骗了人,每个人大概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吧。
【馒头说】
是谁把《最后一课》翻译到中国来的?
答案是胡适。
1912年,胡适将法国作家都德的《最后一课》译成中文。随后从1920年开始,他的这篇译文就被先后选入《白话文范》(商务印书馆1920年)、《国语教科书》(商务印书馆1923年)、《国文百八课》(商务印书馆1936年)等教材。新中国建立,这篇译文也一直入选小学语文课本,被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牢记。
阿尔萨斯和洛林究竟归属谁?他们那里的人究竟更认同谁?这固然是一个值得客观研究的问题,但从文学的角度出发,《最后一课》为什么能打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?
其实从胡适当初翻译过来拟定的第一个题目,就可以找到原因。
《最后一课》的法文是“Laderniereclasse”,所以中文的翻译没什么问题。但胡适当初的译名,却是《割地》。
这应该就是《最后一课》当初能得到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共鸣的原因了——从香港,到青岛,从东三省,到华北,中国人从“韩麦尔先生”的眼泪中,似乎看到了自己国家的映射,从“小弗朗士”的情感中,感受到了一个国家国土沦丧的屈辱。
所以从这个角度看,阿尔萨斯和洛林成了一种象征,在哪?归谁?可能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我们都希望不要上那种“最后一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