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三月,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,女儿没跟我们商量,就不由分说地安排我跟她妈在莫干山后坞村一家民宿,住了一宿。此地素以盛产毛竹闻名。因此,周日的上午,我们到后坞村的竹林里走了走。
后坞村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。沿着村里开辟的竹海步道,步行到山上,站在高处,一眼望去,四周的山上全都长满了竹子,漫山遍野,风来如波,青翠壮观。大片大片的竹林里,几无一棵杂树。茂密的长势挤走了所有能够跟它争夺阳光和空间的树木。只有一丛丛开着白花的山莓和结着红色果实的紫金牛等,零星而低调地趴在地上。高约十几、几十丈的竹子,却笔直挺拔,节节分明,直抵云霄,非仰视而不能看见。从下往上,除了顶部的冠盖,中间绝无旁枝逸出。显然,这不适合飞鸟们筑巢做窠。以致偌大的山上,竟然没有山林里常见的百鸟欢鸣的场景,唯有远处传来老鸹断断续续的单调的叫声。穿行在竹林之中,偶而可见一棵、两棵被人拦腰砍断的竹子倒在地上,但是,只要还有皮肉相连,即使倒地不起,依旧青枝绿叶,生机勃勃。而且,不远处,新笋又破土而出,三三两两,高高低低,一律指向天空。不消几日,它们又会长成一棵棵茁壮的新竹。由此我不得不赞叹竹子的生命力何等的旺盛,何等的顽强,何等的坚韧。置身在它们中间,我不禁遐想,这方圆几十里、几百里的竹子,是怎么生长,怎么形成的?该不是我们人工干预,铲除其它树种,一一栽植的吧?毫无疑问,这必定是它们野蛮生长、自身努力的结果。它们的根系匍匐在人们的肉眼看不见的土壤下面,紧紧相连,奋勇争先,悄无声息地克服了重重阻力,不断地向外伸展,从而征服和占领了一座又一座山头,硬是在万物竞逐的世界里,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。竹子的这种顽强进取的精神,实在令人动容。
竹子终其一生,不仅供人观赏,还能为人所用。幼小的时候,它作为春笋、冬笋、笋干被人食用。长大了,又被人加工成竹篙、扁担、粪箕、簸箕、竹筛、竹篮、竹箩、竹筐、水槽、竹筒、竹筷、竹签、砧板、托盘、竹枕、竹席、坐垫、杯垫、竹椅、竹榻、竹帘、竹尺、竹简、竹编、竹笛、竹雕、竹排、竹筏、竹梯、竹梁、竹耙、扫帚、工艺材料、造纸原料、建筑工地脚手架等。老了,枯了,还被人砍作柴火燃烧。在自然界的万物之中,像竹子这样一生为人类奉献如此之多的利用价值,却不求任何回报的物种,可能绝无仅有。也许人们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明白,帮助他人是人的一种价值和快乐。竹子之所以为人所喜,正在于它的巨大的存在价值。
清朝的郑板桥,“扬州八怪”最为有名的代表人物,一生擅长画竹。画竹的人古来很多,譬如唐朝的吴道子,北宋的苏东坡、赵佶,南宋的马麟、徐禹功,元朝的倪瓒、李衎等。但是,郑板桥画的竹,枝枝叶叶,清瘦刚劲,豪迈凌云,最能见证竹子的风骨。这是因为,他是最懂得竹子的人,懂得它的品格,它的气节,它的胸怀。
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乱岩中。
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
坚贞不屈,无疑是竹子最为鲜明的品格。郑板桥的这首《题竹石》,将竹子的这一品格刻画得入木三分。可与郑板桥的这首诗在艺术上相互媲美的,当推明太祖朱元璋的《咏雪竹》。
雪压竹枝低,虽低不着泥。
明朝红日出,依旧与云齐。
你看,哪怕是在高压之下,哪怕是身处逆境,依旧一副“不着泥”的倔强姿态,决不乞求怜惜,决不丧失气节,决不改变本色,但等时机一到,即还原本我,傲然挺立。这就是竹子。真所谓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。
中国人做人,向来崇尚气节。孔子曰:“富与贵,是人之所欲也;不以其道得之,不处也。贫与贱,是人之所恶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”孟子说:“鱼,我所欲也,熊掌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。生亦我所欲也,义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生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于生者,故不为苟得也;死亦我所恶,所恶有甚于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。”什么是气节?气节就是面对富贵贫贱、生死荣辱的一种取舍和姿态,是人的深层价值观的外在体现。士可杀而不可辱,竹可焚而节不可毁。竹子的这种宁死不毁其节的节操,跟中国人对道德气节的崇高追求是何等的契合。
朱元璋在做了皇帝后,滥杀功臣,株连九族,扩张皇权,羞辱臣属,对人极尽专制君主之任性和残暴,个人品质极其阴暗恶劣。但是,他的《咏雪竹》,客观地说,却很传神地勾勒了竹子的精神形象,本着不以人废言的古训,值得玩味。
竹子的品格不止是坚贞、顽强、正直、有气节。它还有着高雅脱俗和谦虚为怀的一面。
一节复一节,千枝攒万叶。
我自不开花,免撩蜂与蝶。
这是郑板桥眼中竹子的另一个精神侧面,一个不媚俗、不落俗套、遗世独立的竹子。竹子的这一独特个性,恐怕不是很多人都容易发现的。若非在精神上有着强烈的共鸣,又如何觉得,寻常不开花的特性,竟然是竹子的一种品格上的追求?
树色连云万叶开,王孙不厌满庭栽。
凌霜尽节无人见,终日虚心待凤来。
谁许风流添兴咏,自怜潇洒出尘埃。
朱门处处多闲地,正好移云抚翠苔。
唐朝张必的这首《咏竹》诗,是对竹子不畏风霜保持气节和虚心谦逊的品格的赞美。
自古咏物多自况。君不见,屈原的《橘颂》、骆宾王的《咏蝉》、陆游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、李商隐的《忆梅》、王冕的《题墨梅》、郑思肖的《题菊诗》、于谦的《咏石灰》、唐宣宗的《咏瀑布》等,哪一首不是作者托物言志、以物自比的自我表达?哪一首不是诗人精神上的自我标榜和自我刻画?郑板桥的《题竹石》,难道不也是他的让人荡气回肠的人格独白?我就是竹,竹就是我,世间万种摧残和压迫,其奈我何?十二年的官场生涯,一生的颠沛坎坷,尽管让郑板桥看透了官场腐败,受够了世态炎凉,但是,他没有在权贵的高压排挤下折节屈服,更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,也没有被艰难的生活消磨气节,依旧豪情满怀、刚正不阿。这些显著的人格特点,岂不跟竹子在精神气质上高度暗合?
其实,草木花石,本无感觉意识,虫鱼鸟兽,也无人类情感。无非是人类自己赋予审美对象一种品质非凡的人格形象。正所谓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”三月的莫干山之行,令人心情愉悦的地方很多,但是,观竹海,品竹性,却使人心生颇多感悟。
2019/7/10